最后期限》之一 新的机会

汤普金斯先生轻松地坐到了最后一排的座位上。这是位于西泽西卡(译者注：虚构的国家名称。)的佩内洛普电话和通信公司的主会场。过去的几周里，为了参加各种演讲，他已经在这个礼堂里呆过很长的时间了。现在，汤普金斯先生以及其他几千位专家和中层管理员工都被解雇了。噢，他们通常不会用“解雇”这个词。他们更喜欢说“解决多余的人”，或者“缩减企业”，或者“调节企业配置”，或者“精简”，或者“减少管理”之类的字眼。或者，以他们最喜欢用的话来说，是“离开，到别处去寻找机会”。他们甚至给这种说法一个简写：ReSOE。汤普金斯就是一个ReSOE——“离开，到别处去寻找机会”的人。

　　今天的主题仍然是“新的机会”这是一系列节目中的一个。照海报的说法，这个为期五周的节目是“超过100小时鼓舞人心的训练、幽默故事、幕间音乐剧以及对于ReSOE身份的庆祝”。那些目前仍被雇佣的人力资源部门的员工则被安排在另一个会期，看起来他们相当肯定地认为成为ReSOE是一件可喜的事情。他们很明显地表示自己也很乐意成为ReSOE。他们真的很乐意。不过却没有那么好运。是的，他们还必须坚持下去，必须尽最大努力继续忍受薪水和福利的压力。现在这个时候，他们正尽力往前坐。

　　会场的最后几排被声学工程师们称为“零信号区”。出于某些原因(甚至没有一个好的理论来解释这个现象)，在这几排几乎听不到来自前面的任何声音。于是，这里就成了一个绝佳的睡觉场所。汤普金斯总是坐在这里。

　　他把今天收到的一大把宣传单放在前面的座位上。他的随身帆布包里放着两本厚厚的活页笔记本和一些信件，在包的外面印着一个徽标：“我们的公司瘦下去，外面的世界胖起来”。包上还放着一个棒球帽，上面绣着“ReSOE，引以为荣！”的字样。汤普金斯戴上帽子，然后把它拉下来遮住自己的脸。几分钟之后，他进入了梦乡。

　　人力资源部的人在主席台上站成一排开始合唱“新的机会，真棒！”。按照预先的安排，听众应该跟着节奏击掌，并且用最响的声音大喊“真棒！”。在主席台的左边站着一个人，拿着一个扩音器不断地招呼听众“大声点！大声点！”。一些人开始软绵绵地击掌，但是没有人喊出声来。一如往常，这些喧闹声几乎没有进入“零信号区”，不过仅这一点点声音也已经吵醒了汤普金斯先生。

　　他打了一个呵欠，并坐直了身子。他首先注意到，还有一个人也坐在这个安静的区域中，和他仅隔着一个座位。然后他还注意到，她非常可爱。看起来她大约30岁出头，皮肤比较黑，但中等长度的黑发修剪成荷兰式，一双深色的眼睛看起来更像是个外国人。她静静地看着主席台上的表演，非常轻蔑地微笑着——实际上那根本不能算是微笑。汤普金斯先生想以前应该在哪里见过她。

　　“我错过了什么内容吗？”他问道。

　　她的目光仍停留在主席台上：“只有一件重要的事情。”

　　“您能告诉我吗？”

　　“他们要你离开，但又不想让你到MCI(译者注：MCI是一家电话公司，与汤普金斯先生现在的公司是竞争对手，所以尽管汤普金斯先生已经被解雇了，公司还是不想让他到MCI去。)去。”

　　“还有别的吗？”

　　“呃……让我想想，你睡了大概一个小时。这一个小时里都发生了什么事……没有，我想没有了。他们一直在唱歌。”

　　“知道了。对人力资源部来说，这是一个典型的成功的早晨。”

　　“噢——我们应该怎么说？有点儿坏脾气的汤普金斯先生醒来了。”

　　“我看你比我强一点，”汤普金斯先生说，并伸出他的右手，“汤普金斯。”

　　“胡利安。”她说着握住了他的手。她的眼睛直视着他，那双眼睛颜色很深，几乎完全是黑色的。让人喜欢与之对视的一双眼睛。汤普金斯感觉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热。

　　“呃……我的名字是韦伯斯特。韦伯斯特·汤普金斯。”

　　“莱克莎。”

　　“很有趣的名字。”

　　“这是一个很古老的名字。来自摩罗维亚(译者注：虚构的国家名称。)。”

　　“啊。”他很聪明地为自己掩饰。

　　“啊。”

　　“我想，我们以前见过吧？”他突然想起这个问题来。

　　“是的。”她却不肯继续说下去。

　　“我知道了。”他还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她。他环视整个会场，附近没有其他人。他们俩坐在公开的会场里，但还是可以进行私下的交谈。他转过头，对他迷人的同伴说：“你也是ReSOE，我说对了吗？”

　　“不，我不是。”

　　“不是？你还在公司里？”

　　“也不是。”

　　“我被弄糊涂了。”

　　“我根本不是这里的员工。实际上，我是一个间谍。”

　　他笑了起来。“这一定是个玩笑，”他想。“说下去。”

　　“我是一个工业间谍。听说过吗？”

　　“我想是的。”

　　“你不相信。”

　　“呃……那是因为你看起来不像个间谍。”

　　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让人气恼的微笑。当然，她看起来真的很像个间谍。事实上，她看上去天生就是一个间谍。

　　“我想你在骗我。”

　　她摇着头，“我会向你证明的。”她取下自己的身份证，递给了他。

　　汤普金斯低头看着身份证。在她的照片上印着“莱克莎·胡利安”。“等等。”他说着把身份证拿近了一些。从表面上看，似乎没有什么问题，但是压膜下面好像出了点问题。实际上，那根本不是压膜，只是一层塑料皮。他把塑料皮撕掉，照片从身份证上掉了下来。原来在这张照片的下面还有一张照片，是一个中年男人的照片。现在他看出来了，她的名字是用胶纸粘在身份证上面的。他把胶纸揭掉，看见下面的名字是“瓦尔特·斯托格尔”。“哎呀，这是我见过的最差劲的伪造证件。”

　　她叹了一口气：“摩罗维亚的KVJ(译者注：指秘密警察机关。)可没有那么完善的资源。”

　　“你真的是……”

　　“嗯。要去告发我吗？”

　　“呃……”一个月之前，他一定会那样做。但是，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让人改变的事情。他考虑了一下，然后说：“不，我想我不会。”他把身份证还给她。她优雅地把身份证塞进了钱包。

　　一阵沉默，汤普金斯细细地咀嚼着她的话。现在他应该说点什么。“呃……”多么沉重的话题，他想。他很机敏地换了一个话题：“请你告诉我，胡利安女士，间谍的工作怎么样？我的意思是，我现在也正在找工作。”

　　“噢，不，韦伯斯特，你不是那种能做间谍的人，”她窃笑道，“根本不是。”

　　他有点生气：“是啊，我根本不懂这些。”

　　“你是一个经理。一个系统管理者，一个出色的经理人。”

　　“不过有些人并不这样想。你看，我已经成了一个ReSOE。”

　　“的确有些人不这样想。可这样的人通常会成为大公司的高层行政人员。”

　　“是啊。不管怎么说，我还不知道一个间谍究竟都做些什么。我是说，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间谍。”

　　“就像你所想的那样，盗窃公司的机密，偶尔绑架一个人，或者还会搞搞谋杀什么的。”

　　“真的？”

　　“呵呵，当然了。这都是间谍的日常工作。”

　　“呃……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工作。你竟然会绑架别人，甚至……甚至杀掉他们？仅仅就为了获得商业利益？”

　　她打了个呵欠：“我想就是这样吧。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我谋杀。我们只会干掉那些值得干掉的人。”

　　“好吧，但不管怎么说，我还是很难赞成这种做法。我是说，我根本无法赞成。什么样的人会去绑架另外一个人呢？我们甚至都不会跟陌生人说话，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呢？”

　　“我猜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。”

　　“聪明？做这种事情还需要聪明？”

　　“不是指绑架本身。那完全是模式化的。关键的问题是要知道应该绑架谁。”她弯下腰，从脚边的冷藏袋里拿出一罐饮料。然后她直起身子，打开了易拉罐：“要喝点东西吗？”

　　“唔，算了，谢谢。我从来不喝其他饮料，除了……”

　　“……健怡的‘胡椒博士’。”她拿出一罐冷藏的健怡“胡椒博士”。

　　“噢，好吧，既然你有……”

　　她拉开易拉罐，顺手递给他。“干杯。”她说着与他碰了一下罐子。

　　“干杯。”他喝了一口。“知道绑架谁会很困难吗？”

　　“还是我来问你吧。管理中最困难的是什么？”

　　“人。”汤普金斯不加思索地回答。这是他最熟悉的主题，他再清楚不过了。“让正确的人去做正确的事。这就是优秀的管理者和平庸的管理者之间的区别。”

　　“嗯。”

　　现在他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了。那是在半年前，一次企业管理培训的课堂上。那时她就坐在最后一排，当他站起来与主持人就这个问题展开辩论的时候，她就在旁边，与他只隔着几个位置。是的，现在他都想起来了。他们让一个叫卡布福斯——爱德加·卡布福斯——的家伙来上那堂课，那家伙大概有25岁，很明显从来没有管理过任何人、任何事。而正是他，来教汤普金斯这样干了半辈子管理工作的人如何管理。更糟糕的是，他打算上整整一周的课(这是课程表上写着的)，而丝毫不提关于人的管理的问题。汤普金斯站了起来，狠狠地责备了他一通，然后走出课堂。生命如此短暂，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“培训”上面。

　　当时她也听到了这一切，但此时他还是把对卡布福斯说的话又对她说了一遍：“寻找合适的人选。然后，不管你之后做错了什么，这个人都会拯救你。这就是管理所有的艺术。”

　　“嗯。”

　　长时间的沉默。

　　“噢。”最后还是汤普金斯开口了。“你的意思是，同样需要绑架合适的人选？”

　　“当然了。你必须挑选出对你有利的人，而你的竞争对手会因为失去这个人而被削弱。要知道应该选谁，这并不容易。”

　　“好吧，我的确不知道。我猜你会选一个组织中最醒目的那个人。难道不是这么简单吗？”

　　“大错特错。假如你真的想损害这个组织，你会选择除掉最醒目的那个人吗？比如说，他们的CEO？”

　　“呵呵，当然不是。我猜如果你除掉了他们的CEO，这家公司的股票一般会上扬20个点。”

　　“没错。这就是我经常说的罗格·史密斯效应——他是通用汽车公司以前的董事会主席。我决定留下史密斯，让他来搞垮通用汽车公司。”

　　“噢，好主意。”

　　“现在，如果我想对你们的公司搞点真正的破坏，我就知道应该对哪个经理下手。”

　　“你已经有目标了？”谁是这个公司真正不可或缺的人物，汤普金斯大概还是有数的。

　　“当然。想知道吗？”她从钱包里拿出一个小本，在上面写下了三个名字。然后她又考虑了一会儿，又加上了第四个。随后把本子递给他。

　　他盯着这个名单。“唔，”汤普金斯说道，“这就像一枚原子弹，会把公司炸回到黑暗时代去。你正确选择了四个人……，他们都是我的朋友，有家有孩子。你不会是想……”

　　“噢，不。不用替他们担心。只要你们的公司继续保持现在的状态，根本就不需要搞任何破坏。请相信我，你的前同事们将无处可去(译者注：这是莱克莎含蓄的说法，指他们也可能被解雇。)，可能会包括这四个优秀的经理，也可能不包括他们。我到这里来的目标不是他们，而是你，韦伯斯特。”

　　“我？”

　　“嗯。”

　　“为什么？摩罗维亚的K……V，要我来干嘛？”

　　“KVJ。不，不是KVJ需要你，而是摩罗维亚整个国家需要你。”

　　“请解释一下。”

　　“好吧，我们的国家元首——我们一般叫他‘元首’——宣布，到2000年，摩罗维亚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软件输出国。这是我们未来最重要的国家计划。我们在建造一个世界级的软件工厂。我们需要有人来管理它。事情就这么简单。”

　　“你们打算雇佣我？”

　　“差不多吧。”

　　“我真的非常吃惊。”

　　“可以理解。”

　　“好吧，看来是真的啦。”汤普金斯又喝了一大口饮料，换上了狡猾的目光：“说说看，你们能出什么价？”

　　“噢，我们可以晚些时候再讨论这个问题。在我们到达那儿以后再说吧。”

　　他笑了起来，表示不肯相信：“那儿？你认为在谈好条件之前，我会跟你去摩罗维亚吗？”

　　“你会的。”

　　“我可不敢肯定。我是说，我现在对你和你那些恶劣手法都有了一些了解。如果我不接受你的条件，谁知道你会对我做些什么？”

　　“是啊，谁知道？”

　　“如果我跟你去，我就真是个大傻瓜……”他停住话头，考虑下面应该说什么。他的舌头好像有点发木。

　　“非常傻的大傻瓜。是啊。”她表示同意。

　　“我，唔……”汤普金斯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饮料。“你说，你是不是……”

　　“嗯。”她说道，露出了神秘的微笑。

　　“唔……”

　　只过了一小会儿，汤普金斯先生就失去了知觉，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座位下面。